2010年9月22日

【霹靂】三先生〈盈虧〉

※ 搬運



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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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盈虧】










    
    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不知天上宮闕,今夕是何年。  
    我欲乘風歸去,又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。  
    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。  





  「今天什麼時節,吟這合適嗎?」  

  「耶,好友不認為這時節吟這詞,分外應景嗎?」  

  「一點也不覺得。」  

  「哈哈。」  

  羽扇掩住微微笑臉,楓岫主人站在寒瑟山房長風亭內,遠遠注視著隨粉紅色花瓣而現身的拂櫻齋主,一手牽著蹦蹦跳跳的小免。櫻瓣飄揚吹過整片寒瑟山房,卻沒有如同往常將滿園楓樹轉化成嬌嫩櫻花。一身粉色的男人緩緩走近,手上花盞微晃,不知是好笑還是無奈的嘆了口氣。  

  「罷罷罷、唸什麼都行,身為主人的來幫忙一下行不行?」  

  就在小免掙開拂櫻齋主緊握的手、興高采烈朝楓岫主人跑去同時,一陣帶著梅香的清風搶先翻開那煩死人的紫色紗幕,雪白梅瓣中哐噹一聲摔出茶具與擺有糕餅的盒子。極道先生搖著摺扇,優雅無比的從亭後走了出來,但臉上表情似乎並不是非常優雅。  

  真是夠了,就算棄劍師和鄙劍師都給叫回家過節去了,也不該由他來接替端茶奉點心的工作吧?他是客人、是客人,哪有由客人來服侍主人的道理啊?  

  「有勞先生了。那楓岫就獻上此糕餅,以表心意。小免,好久不見……」  

  「楓岫阿叔────」  

  「表你的頭!快給我出來!」  

  「極道先生,楓岫主人的懶惰也不是這一兩百年的事,可別因此而動氣。小免,別用跑的。」  

  「好友,吾發現你在順便罵吾喔。」  

  一揚扇一揮手,揮開長風亭掛著的紫色幕簾收好,拂櫻齋主與極道先生人無須再言語邀請,逕自走進亭中坐下,小免則是自動自發擔任起端點心的工作。捧起茶壺,將冉冉茶香分別盈滿三個杯子,分別推到兩個友人與自己面前。深色茶水水面,一輪完整無缺的銀盤恍恍晃動,漾動輕靈銀光,讓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。  

  在這紛亂的武林,闊別多年後,這是他們今日聚集的原因。  

  溫和的月色毫不吝嗇的灑落在苦境大地上,至秋之中的天氣是微涼的,每一陣風都有著屬於楓樹的那抹淡雅幽香,滿院楓紅在入夜微風中翻騰飛舞,亂眼絢麗。此情此景能讓人忘懷一切,靜心、安和,不似身在人間的夢幻虛緲。  

  「楓岫你還真是有閒情逸致,現今武林紛亂如廝,你居然還有空閒約我們來喝茶賞月。」  

  端起茶杯,茶香撲鼻,極道先生晃著杯中的圓圓月色,不禁說道。  

  佛業雙身亂世,四魌界現身檯面,死國與火宅佛獄魔掌緩緩伸入侵略苦境,在此三人縱使遠離塵世多年,也躲不開漫天飛舞的紅塵染身。涉及江湖,便是免不了的腥風血雨、勾心鬥角,為情、為義、為了古來聖賢所說的仁義禮智、以天下為己任,有誰真能呼風喚雨、隨心所欲。  

  縱有千萬才智通天之能也只成一聲無奈一聲嘆,如同一杯澀口的茶,無言喝下。  

  「難得的中秋佳節,怎麼可以不聚聚慶祝一下。楓岫阿叔你說對嗎?」  

  「對對對、小免說的對。」  

  對小免笑笑回應著,放下杯子,楓岫主人偏著頭看向他另一名好友。拂櫻齋主悠悠然將茶飲盡,端起茶壺替自己多添了一杯,眉角微挑目光似是詢問。  

  「好友今天怎麼甘心把小免帶過來?」  

  「什麼甘不甘心,說得好像我很小氣似的。」  

  「齋主本來就很小氣。」  

  「妳這胳臂向外彎的小丫頭安靜。喝茶。吃點心。」  

  看著拂櫻齋主與小免的打打鬧鬧,極道先生愣愣像是思考了什麼事情,隨即摺扇往另一手掌心一拍,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喔了一聲。  

  「我知道拂櫻為什麼把小免姑娘帶來了。」  

  「喔?」  

  那廂拂櫻齋主還在跟自家兔精侍女爭執誰比較幼稚的幼稚問題,這廂兩個倒是看得興味盎然。  

  「楓岫你忘了嗎,今夜可是中秋。」  

  「哈,吾知曉了。」  

  兩人掛著類似的似笑非笑望著那邊一大一小兩個粉紅色人影,或許是感受到莫名的目光,吵得正火熱的兩人倏然回過頭來,張眼瞪去極有默契、皆迅速以扇掩去大半表情面的另外兩個。小免一頭膨鬆柔軟的粉紅色隨之晃動,連帶著兩隻毛茸茸的白色兔耳。  

  原先有些不明所以,但一發現兩人都盯著自己的兔耳朵直看,小免瞬間脹紅了一張粉嫩的小臉蛋,嗔地就往楓岫主人身上撲打過去,楓岫主人羽扇遮不住流洩出笑聲,靈活的左閃右避。慢了一拍才懂發生什麼事的拂櫻齋主也沒去阻止,在旁掩著嘴直偷笑。反倒是最先起頭的極道先生瞇起眼直望眼前熱鬧,摺扇優雅搧著,似乎想到了什麼。  

  微微撇過視線,正好與今日對小免異常放鬆的拂櫻齋主對上,兩人相視、一笑。  



  望著桌上那幾顆圓渾飽滿、表皮細緻、色澤勻潤、香氣繚繞、看來就是上好貨色的柚子,楓岫主人依舊笑容悠然自得,搧動手中羽扇的動作卻顯得有點僵硬。  

  這幾顆柚子是棄劍師與鄙劍師留下的,聽說是由天下封刀刀無極送來的賀禮,每個部門都有分上幾顆。剛剛極道先生端茶點時意外在廚房中看到,原先沒怎麼在意,卻在看見應景的小免時順便想到,還異常勤奮積極的與拂櫻齋主、小免一人兩顆把所有柚子都給抱了出來。  

  難得的中秋沒有柚子怎麼過?小免興高采烈的幫忙剝柚子,非常殷勤推了大半給楓岫主人,還企圖將剝下的柚子皮放到三人頭上。楓岫主人表情有點無可奈何,另外兩個卻抱著肚子分別窩到亭中一角去了。  

  「中秋來寒瑟山房賞月,有好茶喝、有糕點吃、有柚子玩、還有玉兔可賞,再加上這滿園應景的豔紅楓樹。好友,以後拂櫻期待每年中秋來此作客啊。」  

  「臭齋主不要再拿我開玩笑!」  

  「哈,非常歡迎,記得下次來,可也要把小免帶上。」  

  「楓岫阿叔!」  

  將柚子朝自家主人與假主人扔過去,玉兔小免氣嘟嘟的一溜煙跑開不知道去哪了,罪魁禍首的兩人加看戲一人悠悠哉哉捻起一瓣柚子送入口中,毫不在意。不愧是上等貨色,味道果然沒話說。  

  「若中秋要在吾這過,那冬至……」  

  「別打我嘯龍居主意。」  

  「耶,吾還什麼都沒說啊。」  

  「等你說出來就來不及了,總之不要找我。」  

  「何必如此呢?若是擔心造成髒亂,吾與拂櫻好友登門時定會拖鞋,不會像目前正在嘯龍居作客的某人,再另外讓先生勞心勞力增添煩惱。」  

  楓岫主人眼角帶笑,羽扇輕搖,悠然優雅斯文灑脫,笑容如同秋月之夜銀瀑下燦爛的楓紅,讓在旁聽著的拂櫻齋主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。  

  一陣帶有梅香的清風吹過,極道先生坐去另一邊角落,似乎是想到什麼似沉下臉、不說話了。  

  「既然先生如此堅持,那楓岫也不再多說。至於春節……」  

  「楓岫阿叔來拂櫻齋!來拂櫻齋玩!」  

  不知道何時從哪出現的小免一陣風的撲上楓岫主人,下一個瞬間立刻給拂櫻齋主眼明手快的拎著衣領提到另一邊坐位去。無視小免被壓制掙扎時的打打鬧鬧,拂櫻齋主手上花盞一揚,同樣笑容可掬。  

  「我很歡迎好友來拂櫻齋作客,身為齋主,我必定會好生招待,不會做出要客人端茶的事來。」  

  另一邊的極道先生依然摺扇掩面,一雙清靈墨淵冷冷注視著亭外楓葉。  

  「當然不會,好友可是有小免這個好幫手不是?」  

  「如此說定。那麼中秋寒瑟山房、冬至嘯龍居……」  

  「就說別把我家算進去。」那邊傳來抗議。  

  「春節拂櫻齋……」直接無視。  

  「嗯,差些就湊滿四季了。」  

  拂櫻齋主算了算,露出一個有些遺憾的笑容。  

  「夏日、荷花、蓮花……好友莫非在打清香白蓮主意?」  

  「也是個不錯的選項?」  

  話題越聊越遠,才在兩人還當真討論起何時去找清香白蓮來一同品茗賞花好不快意,趴在長風亭另一端的極道先生像是忽然感覺到什麼似的抬起頭,那邊兩個也停止對話,一同抬頭望著月光皎潔的夜空。玩到有點累的小免不明所以,好奇的抬眼看了一下,又揉揉眼睛低下頭打起哈欠。  

  中秋夜晚清風席來,將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滿月從清薄雲紗後方請出,剎時月光灑落大地,明亮如撲上地面一切的銀色沙粉,悠悠的夢幻的冉冉飄盪。滿院楓紅在風中旋轉舞動,將這一片畫面點綴得如夢似幻。  

  是夢罷,非夢也罷。  



  楓岫率先站起身,搖著羽扇便往庭外走去,極道先生隨即整整衣衫、優雅跟上。拂櫻齋主將方才以入眠的小免輕輕放倒在長風亭中椅上,舉起花盞,也跟了上去。  

  寒瑟山房中、長風亭後方不遠處有一座池塘,水的流動安靜幾乎如同鏡面,卻還隱隱約約看得見在水面之下的翻騰流動。映在水面上的月晃動微微,清晰非常,與天上那輪幾乎要分不出何者是實何者是虛,讓人有伸手前去觸碰確認的衝動。  

  沒有歌聲,沒有伴樂,在月光之下,楓岫主人安靜的舞了起來。  

  行雲流水、如歌如泣,天舞神司的優雅絢麗就算放在眼前也只像傳說,只是月光太過燦爛而楓葉太過迷濛而造成的錯覺。拂櫻齋主與極道先生安靜佇立兩旁,不言不語,僅是望著那每一個動作都帶起一陣風的舞蹈,安靜無聲。  

  「世事有時,萬物皆有定時。」  

  羽扇托起了一葉楓葉,卻沒有碰觸到,只是隨著風韻而旋轉揮動。  

  「陰晴有時、喜怒有時、人的相生相剋相聚相離,皆有所時。」  

  「如同日有旭有夕,月有全有缺,差別只在熄滅那刻,停留在眼底那抹餘光。」  

  「在此世間太多無常,太多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。」  

  「只願此抹餘光,伴你吾今生,不曾忘卻……」  



  夜色嬋娟,楓紅落下,未許未應卻定了個約。  

  在那銀光月色明亮朦朧中,楓在飛舞,櫻與梅安靜陪伴兩側。無須言語,此情此景,任何聲音都屬於多餘。此心早已互相清澈,在這輪滿滿月光下,在這輪不會分彼此的月光下。  


  此生為友,縱使滄海桑田,月有盈虧。  

  吾友。  

  願伴此生,不曾忘卻。  



*  



  「侯?」  

  聽見呼喚,凱旋侯才猛然驚覺,自己居然又愣愣的望著櫻花出了神。  

  此地是拂櫻齋,但不是他初入苦境時所找的那處拂櫻齋,而是後來另找他址一模一樣重新建造的另個根據地。至於原先的拂櫻齋如何了,已捨去遲早會消散於無形的東西,誰會掛心。  

  那如今分神又為如何?  

  「吾無事。」  

  一揮手秉退三名手下。離去前狙擊者疑惑的抬起頭望了一眼枝頭櫻花,確實苦境的櫻花在月光照射下會呈現一種迷濛的粉色、相當美麗,是火宅佛獄從來不曾見過的嬌弱。但應該早就看慣的侯怎麼會望著櫻花傻傻發楞,一望就是半個時辰?  

  沒注意下屬心思,凱旋侯轉了轉視線,想將注意力從月光朦朧的櫻花上轉移開,腦海中斑斑浮現的卻不是那一樹一花,而是滿院豔殷腥紅飄散,如同染了血的楓一般。  

  許久沒注意到苦境時節轉變,如今,又是中秋?  

  自那日起又過了多少時日,不知是無從在意亦或是刻意不在意,時節轉變入冬初春盛夏又見中秋,花開花落,六境四界也同時大起大落,眾多事件紛沓而來令人無瑕分神。時局轉變,不過在頃眼一刻,相較而來一年四季之改變,時間如此漫長緩和,悠然悠哉。  

  今日凱旋侯在拂櫻齋內涼亭拾獲了一朵形狀完整的幽香寒梅,還挾帶了片赤紅如血的楓葉,不需要思考就知道送來這梅花與楓葉的人是誰。至於為何對方會知道這新拂櫻齋的位置,凱旋侯倒也沒有太關心,他們三人彼此隱瞞的秘密一個比一個多,不差多這一個。  



  此生為友,願伴此生。卻各自隱藏,各懷鬼胎。  

  各懷鬼胎,各自隱藏,所以真心不曾展現,依然封閉。  

  那、為何如今望見如此月色,如此夜櫻,卻會走神忘情,難以回復?  

    

  那日見到楓岫主人落難火宅佛獄噬魂囚,是何種心思讓他前去與之對話、甚至還允諾一個約定?答應下來的圖,雖早已完成並在寒煙翠出嫁、禳命女回歸殺戮碎島同時送出,又為何另外在拂櫻齋內舒開另一捲紙,沾點另一滴墨,宣染出另一片深紫?  

  他是該不在意的,那今日又謂之如此,此意、如何?  

  心神不寧,凱旋侯伸手真力灌出,那捲未完成的圖便自廂房內飛出,穩穩當當落在那白皙卻又沾染了幾蕊墨色的指間中。圖捲依然空白大半,這一塊黑那一片紫這一點紅,熟悉此道的人必定會搖頭。但凱旋侯不在意。  

  沒告知三個下屬,一身玄色墨綠的人信步而走,欲往那早沒了主人的山房而去。  



  因為今日中秋。  



  腦海中隱隱約約回憶起上回三人相聚時的對話,那闕沒唸完的詞。凱旋侯走過之處接旋起一陣帶有血腥味道的冷風,每走一步,似乎就多聽見一句,自那高雅如梅的友人之口,與那悠然如楓的友人之口。  



  轉朱閣,低綺戶,照無眠。  
  不應有恨,何事長向別時圓。  
  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  



  黑櫻飄散,帶有血腥氣味的花香隨風漸漸淡去漸漸稀釋,只餘粉紅色的豔麗芬芳。  

  似是幻覺,有個溫潤悠閒的聲音,搖著羽扇,朗聲唸道:  

  「但願人長久────」  



*  



  他只是凱旋侯,而他不過是極道先生,與他只是楓岫主人。  

  僅此爾爾。  



  月華燦爛。  



  「……千里、共嬋娟。」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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