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 搬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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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初生】
「長空,麻煩你將此藥方交與太陽之子服下。」
「嗯。」
從大祭司手中接過湯藥,撲鼻而來的刺鼻苦味與黝黑色澤令萬古長空不住皺起了眉頭,但知道這藥湯絕對有益,仍是什麼都不說的便接過。手中重量移開,大祭司躊躇了下,又立刻轉過身去找尋其他療方。
默看大祭司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,萬古長空轉過身,邁開步伐走向千葉傳奇位於日羅山深處的廂房。沿途是有些陌生而讓人感到不安的,一來日盲族遷至日羅山時日並不多,短短時間並不足以讓人充分熟悉這寬闊且複雜的路線,二來,千葉傳奇極少時間會待在廂房中,即便要尋,也不會把那當作目標地。
一般人必須的休息睡眠對千葉傳奇來說都是最不必要。不知疲勞為何物的忙碌背影與那掩不住單薄的身形,每當萬古長空不經意望見,心中總有種說不上的莫名違和。
「打擾了,太陽之子。」
找到廂房位置,敲了敲門,萬古長空低聲報備了一句,便逕自推開門扉走進。房內一片闃靜,桌上點了枚紅燭,火光在昏暗中微弱搖曳,彷彿隨時會隨著掉落的蠟淚而熄滅。床褟上,千葉傳奇雙眼緊閉,本就偏白的膚色因傷而更顯蒼白病態,呼吸淺淺的、靜靜的、平和的睡著。
端著湯藥,站在千葉傳奇床邊的萬古長空有著些許不知所措,怕湯藥涼了辜負族醫的用心,但又不忍心喚醒眼前的黑色蓮花。微微飄動的視線移至那張猶然稚嫩的臉龐,竟愣愣的出了神。
見過了千葉傳奇的心計、果決而根本是冷酷的手段,見過千葉傳奇的運籌帷幄、在眾多勢力之間游移的手腕。經歷過聖女與蘇苓撕裂般的疼,見到族人慘亡遍地如置身寒冰的驚愕,那種絕對理性而顯得不近人情、非人似的冷血形象早深植在心。
高傲冷酷的太陽之子千葉傳奇,怎麼也、無法與眼前這安靜脆弱的黑色睡蓮做出連結。
千葉傳奇的睡顏是很少見的,眼前這人可是有十日來只休息了一個時辰的前科。憑恃著自天魔池由黑蓮孕化而生、與一般人類有所差異的身體,由天所賜絕頂才能,在日盲族踏入武林、眾多敵人接踵而來的多事之秋,族人們也早都習慣凡是事必躬親,不曾停下腳步的太陽之子。
可誰曾想過這樣的千葉傳奇也是人身,會傷、會痛、會病、會累、會為了保全整個日盲族的生命而屈膝下跪,毫不掙扎心脈受扣心血所制。那一聲願降,嚇傻了所有族人。
站在床邊不知流逝多少時間,忽察床上人兒發出了一聲低低呻吟,漩渦狀的黑眉輕輕蹙起。
「太陽之子。」
萬古長空不急,只是低頭彎腰藉著搖曳不定的燭光,試圖想再更加看清床上之人。手中湯碗溫度稍退,望望手中藥碗再望望千葉傳奇,究竟要不要先暫時離開將湯藥重熱,讓萬古長空認真苦惱了起來。
「……長空?」
聲音細微,但在寂靜的房間內卻顯得分外清晰。萬古長空愣愣回過神,見得是千葉傳奇已張開眼睛,一雙如墨淵般深邃不見底的眸子少了平時的機靈詭辯,多了幾分茫然疑惑,長睫搧了搧,不甚了解的望著自己床邊那人。雙手一撐,似是想要坐起,才剛有動作立刻讓萬古長空上前扶起協助。
「此為大祭司所備之藥方,請太陽之子服下。」
安頓好千葉傳奇的位置,萬古長空將湯碗遞給黑髮人兒,卻不見對方如預料中接下,只是漠然安靜的望著伸過來的手。那眼神空洞安靜、無情無欲,卻非是過去任何時間所見的那般理性冰冷沉靜。
茫然無措、虛弱無助、宛如初生尚且不知江湖悲苦卻已深陷其中無法逃離的孩童。
「……你恨吾嗎,長空?」
比尋常微弱許多的聲音中聽不出語氣,蒼白叫人心疼的眼眉動也不動,有一瞬間萬古長空是愣住了的,但卻以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速度迅速回神。扶著千葉傳奇身軀,自己移坐上床沿,一手端著有些溫冷的湯藥,另一手不知何種心思的,輕輕將千葉傳奇攬入懷裡。
只是種下意識動作。預料中千葉傳奇該會因此動作而回過神,皺起眉將自己推開,一面責怪自己的動作一面接過湯藥自行服下。但預料卻全數落空,被環在萬古長空懷中的安靜順從,甚至還勉力抬起猶然顫抖的手臂,不甚明顯的輕輕拉住散在床邊之衣料,臉蛋微微往萬古長空身上蹭了蹭。
「屬下……」
想回答,卻又不知如何回答。之後的字詞給哽在喉間不上不下,懷中溫度似乎是那麼的虛渺,嗅得到隱約蓮香,與手中所捧漸漸失溫的湯藥混合繚繞,瀰漫整個廂房。
恨嗎?他是該恨的。他的手所能握住的已經不多,而千葉傳奇卻毫不留情的一一奪走,謂道這雙手只能為了他為了全日盲族握著冰冷刀劍。他失去的已經太多,千葉傳奇還要他孓然一身。
恨嗎?但又是不該恨。他曾落魄潦倒、毫無身份,失去一切連自己的生命都被奪走,卻是千葉傳奇救起了這樣的自己。為他奔波傷神,為他操憂煩惱,為他自傷輸血救命,付出許多卻不曾提起一字。
糾結太多纏繞太深,分不開、理不清、剪不斷、放不下。
維持同樣姿勢許久,千葉傳奇始終安靜的依慰在萬古長空懷中,耳貼在萬古長空胸膛上,依舊是那雙茫然畏怯、安靜清澈宛若初生的眼神,起初還有些紊亂的呼吸漸漸平靜,緩緩的找回了規律。見到此狀,萬古長空心裡有些複雜。
記得過去曾聽過這種說法。說人雖然沒有記憶,但在潛意識中卻會記得懷胎十月時、在母親腹腔中所聽見的心跳聲。人的心跳聲,那種規律而沉穩的聲音可以給人一種全然的安全感,宛如仍受羊水保護,完全無須擔心外界的傷害,全然的放鬆。
由天魔池的黑蓮所孕化而成、不曾經歷過母體懷胎生產的千葉傳奇,也有這般潛意識嗎?
騰出一隻手抓起湯匙、舀了匙有點冷掉的黝黑湯藥送至千葉傳奇口邊,懷中黑蓮頓了一頓,張口服下。漩渦黑眉似乎因藥味的苦澀而蹙起,但卻也是一聲不吭,待萬古長空舀起第二匙再度送上時,懷中人兒卻不如方才那般配合。道千葉傳奇應該不會嫌藥苦而任性不肯開口,低頭一望,卻又是一愣。
……居然睡著了。
輕手輕腳將千葉傳奇移開,重新讓人倒下躺好整好被單,萬古長空佇立床邊沒有馬上離去。那淺淺的呼吸似乎已經比自己剛進房內時平順許多,不知是否是族醫藥方的功勞,臉色蒼白依舊,但表情已較為緩和。方才的茫然詢問疑惑懷抱恍然一夢,若非懷中溫度猶存,真會認為那都是過累而造成的錯覺。
學海無涯、未來之宰、朱雀皇朝、羅喉、天下封刀。
日盲族。
壓力層層疊疊,敵人接踵而來,在這武林內,沒有所謂喘息時間。
紅燭蠟淚滴落,燭光一晃,映在萬古長空身上、千葉傳奇臉上,陰影搖動閃出一片迷茫。
望著這樣的千葉傳奇,才會驚覺他們高高在上、智武雙全無所不能的太陽之子,也還只是個年紀尚幼的孩童。
退出千葉傳奇廂房,輕輕帶上房門,萬古長空沉默站立在房間門外,心緒清澈卻又說不上的混亂。
恨與不恨,該與不該,這世間有太多的事務無法萬全,有太多的失去追尋不回。比如他與日盲族,與桃花、與蘇苓、與明珠求瑕、與太學主。事後回想,究竟是誰傷了誰更深一點?新生的千葉傳奇、重生的萬古長空,誰又比誰更複雜深沉,誰比誰更單純清澈,宛若初生?
端著該給千葉傳奇喝下的湯藥,萬古長空背著千葉傳奇為他尋得的魔劍創世,轉身離開。
這藥,還是請人重新熱過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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