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 鎖
在蒼越孤鳴過去的記憶中,對於鐵驌求衣這個人,他向來是抬頭仰視,由下而上的望著。
年幼時偶而跟隨在父王身邊,在殿上見得鐵軍衛軍長,混在一幫部落貴族之間,軍人身型魁梧奇偉,巍峨如不動之山,小王子要很費勁抬頭才能瞥見輪廓深邃的眉眼,堅硬如鐵氣勢震得孩童忍不住縮起肩膀,而鐵軍衛軍長只直面王者,從來不看他一眼。
多年之後,苗疆內亂爆發,他顛沛流離,受盡苦難折磨,藉著友人協助逃至萬里邊城下。城牆高聳,屹立百年不搖,維護苗疆安定,他在城牆之下費勁抬頭,卻只能看見城牆所落下的陰影。雖貴為王儲,在苗疆最強的一道防線之下仍是渺小得不值一提,軍人的眼神銳利如箭,年輕王子在他面前盡顯狼狽,步伐倉皇。
再後來,經歷過撕心裂肺的苦痛,經歷過死亡,他從過去的少年蛻變重生,終於成為苗疆的王。鐵軍衛軍長與其他部落貴族一同對他致意,他第一次直面軍人的視線,那雙眼如獅如虎,伏蟄之姿只為尋找最佳時機,只待他露出破綻,就會被撕咬而死。青年王者眼神湛藍透徹,清楚明白那雙眼中所透露出的消息。
那是強悍而高傲的獸,若要讓牠臣服,只有一個方法。
暗紅色的布料似乎帶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味。
然而經歷過反叛、外來的陰謀算計、挑撥離間,華鳳谷之役後苗疆失去了鐵驌求衣,九死一生,佛國與元邪皇之亂接踵而來。蒼越孤鳴望著此時站在他之下匯報政事的軍師,親口承認並歸順他的御兵韜,偶爾還是會懷疑與思考:那高傲的獸,是否已真心臣服。
而他作為獸的主人,又是否有足夠的資格去駕馭牠?
在苗王宮大殿之上,突來的呼喝聲拉回蒼越孤鳴的思考,新的鐵軍衛軍長如一陣風刮了進來,直直的往御兵韜身上撲過去,早已習慣此情此景的士兵護衛們見怪不怪,連警告或攔阻都沒有。御兵韜被他撞得雙手一抖,差點摔掉手上的策卷,還不等風逍遙開口,就把他從身上撕了下來,附上語氣嚴肅的警告:「胡鬧!」
「欸,老大仔,你今天反應怎麼這麼大——」被拎在對方手上的風逍遙還在不屈不撓,「感覺好像……啊,王上也在啦。」
風逍遙立刻落地站好,御兵韜瞪了他一眼,而蒼狼仍是溫溫的笑著:「看見軍長今天也是一樣的有精神,孤王就放心了。」
人員到齊,便是例行的軍政事務商討,經歷過內憂外患天災人禍,苗疆百廢待興,要處理的事物堆得山高。議事花了整整一個下午,從日光仍盛到明月初升,總算告一段落時蒼狼不禁感嘆,所幸孤王還有軍師與軍長兩位股肱之臣協助。風逍遙看上去已經有些恍惚了,而御兵韜掩在面具底下的神色仍是那樣,絲毫看不出差別。
「讓軍長先回去休息吧。」點起房間內的燈,蒼狼同時這麼說著,「麻煩軍師留下,孤王仍有些事項須與你商討。」
「臣遵旨。」
桌上燭火透著暖意,黃色火光映照在紅蠟上頭,融化的蠟液如血,細細碎碎沿著燭臺邊緣落下。房內只剩苗王與軍師,御兵韜寡言而沉默,蒼狼將記著今日討論事項的案卷堆到了一旁的書架上,負手轉過身,朝御兵韜溫溫的笑。
「今日辛苦了,軍師。」蒼狼說,並止住了御兵韜慣性的回禮,「剩下最後一個,孤王要檢查。」
青年王者的雙眼清澈湛藍,映著火光如細碎流金閃爍。
御兵韜沉默的看著他的王。
爾後伏首。
身型魁梧奇偉的男人跪伏於王前,抬手摘去了掩著面貌的鐵面具,再掀開掩蓋神色表情的外袍兜帽。暗紅色的布料給人一種帶著鐵腥味的錯覺,御兵韜動作緩慢卻穩定,摘下的偽裝全擱於地上。蒼越孤鳴看著他動作,一直到最後,伸手替苗疆的軍師,替他的臣子散去總是捲在頸上的那條長辮。
蒼狼伸出手,輕輕觸了觸繫于御兵韜頸上的那條圈鎖。
那是一條由皮革編成的繩,絞著金銅色的細鎖鍊,多重纏繞,雖然觸感柔軟,卻也堅韌得非是隨意蠻力便可毀壞。青年王者修長的指滑過頸項皮膚,御兵韜喉頭微動,指尖順著繩索一路往後,找到了繫於後頸的那個鎖頭。
該是冰冷的金屬早已被體溫暖得燙熱,藏於那隱而晦之誰也看不見的位置。御兵韜仍是垂著視線,沒看見他的王臉上有著滿意的笑,純粹如孩提。
「軍師。」蒼狼的聲音溫和,「切莫辜負孤王的用心。」
御兵韜垂於地面上的指尖一顫。
「臣……遵旨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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